陆天成知道周从文在说自己从前管祝军叫师父的事儿，他没有气恼，而是有些茫然。
“总之呢，齐王被杀死了。然后史官就记录下来一句话——崔杼弑其君。所谓青史留名，没谁愿意留下这等恶名，所以崔杼就找史官说，看看能不能改一下。”
“天成，要是你怎么办。”周从文问道。
“改啊。”陆天成毫不犹豫的回答道。
“嗯，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。”周从文道，“书里写，史官不同意，崔杼就把他杀了。然后史官的弟弟接任，也留下崔杼弑其君这句话。”
“……”陆天成无语。
这群人脑子有病么？
“简单说，接连杀了哥三个，等四弟接任，依旧留下崔杼弑其君这句话。”
“崔杼也没什么好办法，知道此事不可为，只能作罢。”
“等史官活着出门，遇到南史氏。就是书里面说的南史氏闻大史尽死，执简以往。南史氏以为大史一家都死绝了，任由崔杼留下历史，所以带着竹简来求死。”
“……”
陆天成听周从文讲这事儿，心里更是茫然。
“老板写到这里就停住，我后来琢磨肯定是心潮澎湃。一口浩然之气在胸、在心、在神、在魂。
可他是个糟老头子，要注意血压、心率。”
说着，周从文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。
糟老头子，听周从文这么形容黄老，陆天成也很是无奈。
但一想到大史一家死了三位，最后依旧强项，而南史氏闻大史尽死，执简以往……陆天成心神有些摇摆不定。
慷慨赴死，这就是传说中的慷慨赴死。
他知道周从文要跟自己说什么，但正因为知道，所以陆天成更是不解。
但他知道，周从文在给自己灌输价值观！
“我后来想啊，老板就是想当一辈子的医生，所以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感触良多。”周从文淡淡说道，“王阳明，你知道么？”
“知道，最近很流行，和曾国藩的家书一起在书店里有很多人买。”陆天成道。
周从文盘了盘自己的小平头，王阳明和曾国藩是什么时候、因为什么流行起来的自己还真不知道。
“阳明心学，不过知行合一。你看大史一家哥几个就是知行合一；我家老板，也是知行合一。”
“！！！”陆天成怔住，周从文怎么又扯到这儿了。
不过仔细想一想，周从文说的似乎有道理。
“老板就想当医生，想治病救人，那就做呗，心无旁骛的做。”周从文笑道，“调子起的太高，但没办法，我家老板是注定要名垂青史的那种人。”
“咱们是普通人。”陆天成喃喃说道。
“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普通人。”周从文道，“不讲大道理，咱说知行合一。看着就四个字，可能做到的有几个？咱在医学院毕业的时候，心里面想的大多还是治病救人。”
“可生活毕竟是生活，光治病救人是不够的。连日子都过不下去，每天回家还要柴米油盐不是。”
“但你说不管是李主任还是张主任，亦或是我们从前的王成发王主任，哪个不是就停在了柴米油盐前面。”
“治病救人呢？知行合一呢？”周从文仿佛是在自问自答。
陆天成默然，他的心态不知不觉中有了一些改变。
多年被社会按在地上摩擦，少年心性、热血青春早就已经消失，剩下的只是蝇营苟且、柴米油盐。
但这就是生活，没了这些，凭什么去追逐所谓的理想？
可李庆华已经得到了年轻时候想要得到的一切，与此同时，他也失去了追逐理想的兴趣。
周从文沉默，抽了半根烟后才笑道，“说远了，你们祝主任年轻的时候未必没有这些念头……肯定也是觉得自己要治病救人，做一個干净而璀璨的人。”
“我估计现在他也这么认为，所有的错都是别人的。辩经的事儿最是无聊，交给大儒去做，我们说新技术。”
“东西就放在那，无论是祝军还是王成发不光不去学，还百般阻挠不让别人学。天成，你说这事儿占理么？”
“……”陆天成无语。
“李主任现在已经开始向着当年的祝军转变，这人呐，一旦停下来就完蛋喽。”周从文自嘲的笑了笑，“以后即便是刘迪他们想更进一步，也要面对李主任的阻挠。”
“停下来，就意味着下面的小医生想要进步都站在主任的对立面。想会的比主任更多？你把主任放在哪了？”
“所以这是一个一代比一代差的情况。”
“我家老板给我们讲过类似的话，进步始终都需要，而且是必然的。”
“李主任手握胸腔镜技术，去屠龙。嘿！王成发和祝军什么时候变成的恶龙？他们就特么是两条恶犬！”
“杀了两条狗，就觉得自己厉害的不要不要的，随后摇身一变也变成了恶犬，守着那点残羹冷炙甚至是凉了的大便。”
“吃屎都特么赶不上热乎的。”
陆天成听周从文笑骂，心里有些异样，他想说点什么。但话到了嘴边，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。
周从文站在道德的前列腺上，不光搬出黄老，手里还挥舞着《左传》，用微言大义来做注脚。
这都不关键，关键的是周从文错了么？
他没错，黄老也没错，错的是祝军、是王成发、是即将变成周从文嘴里说的恶犬的李庆华。
每一个屠龙少年都要变成那头恶龙，周从文是这个意思。
陆天成心里有些堵，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。
“就这样吧，反正只要能开展胸腔镜就好。”周从文叼着烟，含含糊糊的说道，“我家老板想推一下介入手术都那么难，人么，总是选择容易的、简单的、轻松的事儿。”
“三观不同，没必要去教李主任怎么做事。”
“周教授……”陆天成的嗓音有些嘶哑，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。
“呵呵，天成你要是掌握了ERCP、ESD技术，以后面对新术式，会不会拒绝进步？”周从文反问道。
应该……会……吧……
陆天成很公正客观的想到。
“现在回头看，我家老板是真的很厉害。”周从文发自内心的赞美道，“老板自己建立的术式被他自己推翻了很多，最优解只是因为时代的局限，在短期内是最优解，时代在进步，技术也在进步，老板始终都在追寻他的最优解。”
“每个人都可能变成恶龙，但老板不会，他永远都是少年。”
……
……
与此同时，医大一院的院办的灯还亮着。
院办谭主任正在看着资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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